魏文帝的《典論、論文》曾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大概因人多妒才與不善審己之故。更甚者以為貶低別人,即能顯出自己之卓見。於是飄飄然自以為個中翹楚,蔑視天下。其實世上富學卓識之士,舉目皆是。所謂登泰山而小天下,自以為學識淵博的,一般多因視角太狹而已。個人來說,多讀一點書卻愈感到自己的不足。
悉尼詩詞協會成立已跨越十年,眼見在各導師努力耕耘加上詩友的深入研習,至今後起之秀紛紛崛起。
由於詩的體裁,包羅萬象。有蘇軾的瀟灑放逸,豪氣干雲;杜牧的清雄俊逸,風流灑落;陸游的淺中有深,平中有奇,李義山的纏綿悱惻,綺麗綿密。後世詩人由於性情各異,愛好亦殊,難免觀點與角度不一,若堅持己見,彼此攻訐,既浪費時間而對藝業亦有損無益。眾知義山詩作素為王安石、西崑體諸子、王士禛及梁啟超等不少名家所推崇,而明代王世貞及好一些衛道詩人卻謂李義山為輕薄浪子,愛作綺語,恥與為伍。引至千百年來,爭論不休。清代後期詩壇宗師袁枚曾為義山抱不平地說“義山之詩能屹立千載,方是真才。不像韓愈及蘇軾之流,因官列尚書侍郎,力足傳其身後之名。溫(庭筠)李(義山)皆未僚賤職;公然名傳至今,非其力量在韓蘇之上乎?”
至於各有所長,《西京雜記》在《文章遲速》篇中曾指出司馬相如與枚皋均是西漢兩大辭賦家,論文彩當以相如為高,但論作賦敏捷,卻以枚皋佔優。據載相如之賦要數百日始完成,但枚皋的賦卻倚馬可待。兩者皆 為一時之彥。另一西漢後期盛名辭賦家揚雄評論兩者:“軍旅之際,戎馬之間,飛書馳檄,用枚皋。廊廟之下,朝庭之中,高文典冊,用相如”。能如此客觀的論說方算中肯。其實聖人也有缺失,《列子》中的《仲尼》篇子夏曾問孔子他與一些弟子之優劣。孔子答話中指出,顏淵之仁勝過他,但不能忍耐,子貢之辯才勝過他,但不能緩和,子路的勇勝過他但不能退讓,子張的莊重勝過他,但不能隨和。這都是說明人各有短長的很好例證。
國學大師陳耀南教授曾任職中外高等學府數十年,其學問的淵博是眾所周知的事。近月曾拜訪他的新居,只見其大宅無數廳房均用作藏書之用。書籍分門別類井井有條,並親筆自題書目以便翻閱資料。中文珍貴書籍之多,縱是雪市一眾高等學府藏書,也難望其項背。筆者自幼也是個書痴,然立於陳氏書籍之前,除艷羨外豈能生相輕之心,只有者乃徒添慚愧而已。又近年有幸得與澳洲、香港及寰球各地不少名學者往還並蒙餽贈不少他們之佳構。拜讀之餘,深感他們無論詩、詞、書、畫甚或 文章,均各有其傑出之一面而使人感佩。一一証明子桓所謂文非一體,且各有所長之理。既有機會得博覽其珍,實是人生一大快事,又何必生妒?
可是回顧歷代文壇,是非特多,以放誕之言而鳴於世的莊子,曾在他的《天下篇》中列舉不少別人(如孔子、墨子、惠斯、慎到等)的缺失,並在《齊物論》中放言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其實他雖主張無是非而輕一切的有是非,但為證實或豎立自己的學說見解而道別人之短還是脫不了是非吧!一九三五年,魯迅在論《文人相輕》中分析,相輕者不外是自卑與自高。此亦源於典論中的“夫人善於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更有人為表現一己之得,往往喜發掘別人尤以名家的失誤而攻擊,所謂敵必當王,射必中馬;如此虛好一生心力而未必有成,想來都是好名之累。且看千百年來,對文章或詩學翹楚之輩指瑕詆毀的不勝其數,試問有幾人可藉之成名?反引至袁枚興起“未得李杜(李白、杜甫)皮毛而輕溫李(溫庭筠、李商隱),何蜉蝣之多也?”之歎。
關於文人相莊的事例亦不算少,好像西漢揚雄欣賞相如賦的宏麗溫雅,曾欲以他的作品為典範而學習但不成功,故對相如的賦評曰:“長卿賦不似從人間來,乃神化所至”。以揚雄當年在學術方面的地位,不但不相輕,還表示心悅誠服之意,相信只有真正胸襟廣闊的人才可以做到。
另有記載近代名教授陳寅恪,他雖被世人譽之為學貫中西的學者。可是他遊學歐美名學府多時卻未嘗獲一學位。他曾指出修讀博士學位不難,但他不欲花兩三年時間區限於一個專題研究,而忽略學習其它的學問。當於一九二五年應聘進入清華大學當講師時卻要經梁啟超及其學長吳宓兩位力薦方能成事。梁啟超就當時陳的無學位與著述而差點被院方擯之門外一事曾對校長生氣表示,他也沒有學位,而著作縱過百萬言,卻難及陳君聊聊數字的有價值。此非梁任公的冥頑或老氣橫秋,只是惜才之率真性格吧了。其它例子如鮑叔向齊桓公薦管子,徐庶向蜀主薦諸葛等等文人相莊事也不少。祇是總不及同門為爭一席而彼此顧忌誣蔑與殺害者如李斯對韓非,及龐涓對孫臏事件的驚世駭俗吧了。
回顧筆者在詩詞協會主持古典文學講座多年,也曾結識不少鴻儒碩學之士。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像陳耀南教授講《箴言》的莊諧吐屬,妙趣橫生;何丹尼博士主講《初唐詩歌的歷史地位》及《長恨歌》的襟懷曠澹,氣度詳閑;楊明教授主講《牡丹亭》及《禪茶一味》的品茶顧曲,發古幽情;蕭虹博士主講《敦煌曲子詞》及《世說新語》的漫尋墜緒,以繼遺風等均能打動聽者心弦並引起共鳴。看上列幾位學者各具風調才識,自當使人欽佩並悠然而生史遷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之心。能與之交往及得親教益,已屬無尚光彩,又豈會生妒忌或相輕的心呢?
(附注:岑子遙先生系悉尼詩詞協會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