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义理想主义:中国外交的政治逻辑(4)

来自:水畔网行 0 0 2020-10-24

六、校正中国外交的价值基准

在道义理想主义的外交思维中,全局、深层、长远的考量,总是盖过局部、表层、当下的思虑。在某种意义上,后一种思虑,让现实主义、哪怕是道义现实主义的外交行动,具有了广阔的施展空间。这样的施展,甚至让人认为中国人秉持的是现实主义、实用主义或功利主义的外交理念。在这样的判断中,国人日常生活中表现出的非此即彼、你死我活、赢家通吃的习性,让人以为它自然会贯通到国际行为之中。确实,在当下外交政策建言中,出现了不少这样的高论。但这是被中国外交的表面现象所迷惑的结果。即便说中国在外交事务、国际往来、全球竞争中并不是不争取国家利益,而且在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利益的自觉与实践,愈来愈成为中国对外行为的鲜明特征。但透过这些表面现象看,中国即便是在与国际社会、尤其是与西方国家竞争的时候,所争确实不是一时一事上的胜负。因为中国确信,自己一定会取得全局、深层和长远的胜利。这样的胜利几乎是预先注定了的,这既是因为中国站在道德理想主义的价值制高点上,也是因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确实正当性支持,更是因为中国共产党的立党为公执政为民宗旨所致。这是全球范围内无人可敌的优势。这一优势的悉数体现,需要时间、需要代价、需要积累、需要认同。但收关结局,已经设定。

 

中国外交的道义理想主义,对身处当下的中国外交来说,是一种支撑全局和未来的高远理念。如果说中国革命必须经历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两个阶段,才有希望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目标的话,那么,中国外交的高远理想,还需要首先面对现实的国际环境,并因应现实环境制定合理化的外交理念、实际可行的外交政策,才能够不断推进到有望实现其理想的境地。因此,与现实情况常常严重疏离的道义理想主义,可能确实是需要呵护的高远理想。但与现实匹配的外交理念,则需要实际坐实,否则现实处境中外交活动的致效性就会下降,外交的国际受挫现象就有可能频频出现。这对基于全局和长远的道义理想主义外交思维的维续,恐怕难称福音。

 

为建构起基础更为扎实和深厚的、现实取向的外交思维,中国需要确信下述几点:首要,中国只不过是《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署以来逐渐浮现的200多个民族国家和地区中的一个。因此,中国必须学会跟民族国家寰球的不同成员打交道。这是中国外交必须确立的国家形态支点,否则就难以确定中国是以何种国家形态在与别国打交道,就会陷入自乱方寸的境地。当下有人将中国定位为古今一贯的文明性国家,拒绝承认中国的民族国家属性;也有人认为中国就是一个独立成体系的“天下”,不仅不宜以西方历史上的帝国视之,而且不宜以迅速称雄寰球的现代强国视之。这些论说,都具有一定理据,但都是扰乱中国外交的国家定位的说辞。尤其是在其他民族国家的眼里,只要中国自称非民族国家,其实就是试图谋求全球特权与霸权,这对中国开展正常的外交活动,肯定会带来极大障碍。

 

第二,中国需要正视与强国打交道的处境。在中国经济增长取得令人瞩目成绩的情况下,中国还需要相应积累起与强国交谊的理性经验。从总体上讲,由于明清两朝的厉行海禁,长期闭关锁国,造成了中国与外部寰球的相对隔绝状态,中国对外部寰球是不太了解的。与外部寰球打交道,中国自然有一种怯生生的感觉。与此同时,在人民共和国建政以后,由于反对帝、修、反的国策,让中国再次陷入自我封闭的紧张境地,中国与外国打交道相形减少,无论与强国、弱国打交道的外交经验都显得明显不足。历史地看,从明代开始禁止海上贸易、阻止传教士进入中国核心地带,中国就形成了孤芳自赏的国家习性。相沿以下,英使马戛尔尼到中国表达通商诉求,遭到中国皇帝的严辞拒绝,更是强化了自我封闭的国策。晚清对国际贸易规则的无视,引发了中西方的商业战争。民国时期,蒋介石对苏联式道路和西方国家的资本主义道路的同时拒斥,成为另类的自我封闭理念。直至“文革”,自我封闭加自我欣赏的习性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可以说,中国适应民族国家构成的现代寰球的时间很短,与各类国家打交道的经验积累不厚,尤其是与强国处理外交关系的技巧明显生硬。本来是志存高远的道义理想主义外交思维,结果一时*成为拒绝与外部寰球往来的自我封闭理念。加之建国者斩钉截铁地认定“外交无小事”,于是,隆甚其事的外交,变成了国家权力高层殚精竭虑思考和处理的专项事宜。社会公众对外交事务一无关联认知、二无判断信息、三无介入渠道、四无参与热情、五无评价意愿,结果本应成为现代外交重要渠道的公共外交、民间外交便难有起色。

 

第三,中国外交需要确立大战略与具体策略的贯通性机制。在大战略上,尤其是在远期战略上,也许道义理想主义可以暂列其位。但如何在全局、长远和深层上的取胜到来之前,稳扎稳打,赢得应当或可以赢得的外交竞合局面,则是中国在外交上要考虑的重点。对此,时殷弘指出的中国需要避免战略透支,是一个需要引起重视的论题。所谓战略透支,就是国家的目的与手段、目标与资源的严重失衡——目的过于宏大,以至于手段无法跟进;目标太过众多,以至于资源明显匮乏。时殷弘明确指出,中国在改革开放取得显著成就之后,近期“开辟或固化了那么多‘新战场’或‘新战线’,但其中没有哪一个短期内是能够定胜负的。因此,中国将在可预见的未来同时从事多项或多线‘战斗’。从战略常理来说,这是一种令人忧虑的局面。如果注重两条基本的轨迹,即中国经济在近两三年缓慢但顽固地持续下行,与此同时中国的国际介入和海外扩展急剧增长,那么情况就可能更值得忧虑。打个比方,中国的‘存款’大概正在缓慢但顽固地相对减少,而中国的支出却在相当急剧地增加。因此,根本的‘战略透支’的风险或许正在上升”。为此,他强调,“中国成为伟大的寰球强国是一项需要数代人前仆后继、经久努力才能够真正完成的伟业,每一代人可能获取的很好成就何在?就在于大致完成他们处于其中的每个历史性阶段的基本任务”。这与笔者前述信守道义理想主义的全局性、长远性、深层性价值,与处理好目前中国外交的复杂事务之间的有序关联,在宗旨上完全是一致的。

 

可以说,基于中国目前的国际环境,中国道义理想主义的外交思维需要做出一些校正,并在此基础上确立处理外交事务的基本行为准则。

 

首先,我们必须为外交事务进行政治脱敏。外交事务非常复杂,在社会要素对应性上讲,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社会、科技诸方面,都有外交事务作为的空间。尤为重要的外交领域,当是国家间的政治往来。在外交形式上,则有官方外交、权力外交、公共外交、民间外交种种形式。但如前所述,其中重要的外交形式,当然是国家权力之间的外交往来。在外交被作为极为严肃的国家政治事务的情况下,外交的开展就变成了高度敏感的政治事宜。但这不利于外交活动的活跃展开。因此必须为外交事务进行政治脱敏,使中国可以在跟不同意识形态、不同政治制度、不同经济制度、不同历史传统、不同文化氛围的其他国家打交道的时候,逐渐形成一种务实的逻辑。在中国对美国、欧盟、日本等国和地区的外交活动中,这一点显得尤其重要。相对而言,在中国与伊斯兰寰球、亚洲其他国家、非洲、美洲国家打交道的时候,政治上的脱敏需求就不那么强烈。这当然与中国近代以来的国家处境、中西关系、革命格局、阵营选择、对立记忆、国际认同等等因素复杂交错联系在一起。

 

政治脱敏,就是要以复杂性的全球化思维应对国际政治问题,而不是以一个简单草率的政治价值属性来轻易划出一个敌我阵营。政治脱敏,就是不要把政治当成你死我活这种对立性强的游戏。对国际社会来说,不同国家之间的摩擦、冲突与对立必不可免。但相倚、合作与妥协,更是必不可少。诉诸国际规则,进行马拉松式的谈判,呵护合作契机、寻求共赢结果,是必须守持的外交信念。外交活动中切忌一遇冲突、一退到底,认定战争不可避免,认定只能你死我活。今日中国流行的、对待中外关系,尤其是对待与中国有冲突的国家的关系时随时浮出的“不免一战”话语,就是政治未能脱敏情况下的冲动性话语,这对中国在国际社会与人友好相处是不利的。中国要免于口号外交。政治脱敏就是要口号脱敏,叫嚣口号对外交事务的妥善处置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

 

其次,需要确立“他者”的思维。在道义理想主义的传统思维中,中国确立起了出自自我道德立意的思维与行为进路,“他者”便成为这种外交思维的陪衬,可有可无。以我为主、以客为辅,自然是处理外交事务的主动性、进取心的表现,但同时也就很难在将心比心的国家共处环境中,催生“我”与“他”和谐相处、理性对待分歧、理智寻求合作的国际氛围。对中国来讲,长期习于以政治意识形态、国家政体形式、一贯敌友关系、自我道义衡定来处理与别的国家的关系,因此在外交上即便有条件承认他者,尤其是强势的他者的存在,但也不愿意与意识形态不同、政体形式相异、曾经相互敌对、不合自设道义的国家往来。即使不得不相互往来,在价值理念与深层关系上,依然将之视为敌对势力。今日中俄关系的亲善、中美关系的摩擦,差可证明这一点。中国必须学会与不同的、异质的“他者”打交道,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现代国家,才能真正融入国际社会。

 

再次,中国需要确立共赢的外交思维。改革开放以来,互利共赢成为中国处理外交关系的文献原则。但要真正实现这样的目标,还需要艰苦的努力。原因在于,中国长期是以你死我活、此消彼涨的行动思维对待强大国家与弱小国家的外交关系的。共赢,可以说是阎学通倡导的“道义现实主义”所接纳的国际行为法则,尽管他更为关注守成国与崛起国的国际领导权替代。在国际社会中,一个国家基于现实处境,不能不更多地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但同时愿意考虑对方的利益,也才能要求对方考虑自己的国家利益。在道义理想主义的精神氛围中,一个国家容易自认对别的国家总是利益输出。一种仗义疏财的自豪感,容易让这个国家对对方国家、尤其是受援国家,生发一种居高临下的道德优越感。这样反而可能造成“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伤感后果:一方面,确实对对方进行了大量利益输送,但另一方面,因为那种优越感可能伤害对方,结果对方对中国并没有心存感激,甚至心怀不满、心生怨恨。可见,承诺现代国家社会的每一个成员是真正平等的成员,然后理性相处、平等相待,中国才能够与其他国家一起谋全局、谋长远、谋共赢。

 

(文章来源:《党政研究》2020年第2期,作者:任剑涛,清华大学政治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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